姊姊 一片鲜亮的叶子
在我家与前邻的娘娘家之间,有一棵高大的楸树,据说这棵楸树有100年的岁数了。虽然漆黑、粗糙的枝干深藏年轮的沧桑,但依然枝繁叶茂。大树有两人抱起来那么粗,巨大的树冠罩住了两家的房顶和中间的巷子。树上还有几个鸟窝,金丝雀在上面呢喃,从早到晚唱着我们熟悉的歌。于是,我们两家就生活在这绿阴浓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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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人激动的是楸树的叶子,几乎每一片都墨绿、墨绿的,泛着油光,透着一股子生命力。阳光透过叶子洒下来,落下亮亮的色彩,斑斑点点、摇摇曳曳;即使细雨飘下来,雨滴也是浅浅的、淡淡的、疏疏的,像一双温柔的纤手。
那时夕阳西下,楸树下就站了我的姊姊,袅袅亭亭的,楸树叶子的光泽在她的身后成片地闪耀。那年她大约十六七岁,穿一身细碎小花的合身衣衫,拖一条长到屁股下的浓黑的大辫子。她的脸是圆圆的、润润的,上面一双总是扑闪、扑闪的黑眼睛,透出机灵和聪慧。高翘的鼻梁,宛如一弯浅浅的月亮,细致得如满月的夜晚。她的脸蛋儿总是红红的,像春天里粉艳的月季花瓣,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看来,姊姊是相当宁静而美丽的。
后来才知道,那是痨病的杰作,一次次我看到她突然猛烈地咳起来,脸色更加红润和灿烂。一会儿就弯下腰去,继续猛烈地咳着,直到蹲了身下去。我知道姊姊的难受与痛苦,就跑过去在她的脊梁上用一双小手轻轻擂打起来;同时我的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滴落到姊姊的碎花衣裳上。一阵狂风暴雨之后,姊姊慢慢平复起来,于是她的软软、纤纤的双手,就顺势把我拢到她的后背上,驼起我的身子,背我回家。
姊姊的名字叫“叶子”,并不是我的亲姐姐,而是前邻娘娘家的女儿。但从我记事,她似乎一直长在我们家。我母亲是在青岛读过书的知识女性,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村里的女孩们喜欢妈妈的洋气和书卷气,总是围拢着她;而母亲只有儿子,喜欢女孩,又特别喜欢姊姊的善良与安静。对她几乎视为己出,痛爱有加,整天“叶子”、“叶子”地叫喊着。
记得一个冬季的晚上到盐市看电影,妈妈带着哥哥,而姊姊则背着我。那大约是一部战斗的片子,记不住什么情节了,只感到机枪响了一个晚上,敌人飞机的翅膀几乎要扫到我的眼前。我害怕那些血淋淋的片段,加上天寒地冻,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姊姊就紧紧地抱着我,让我感到了安全与温暖。我搂着姊姊的脖子,看到她满月的脸上,流着两道细细的溪流,眼睛在闪过的电影碎光里扑闪、扑闪地翕动,让我记住了她融入故事情节的那份悲情与善感。
那时候看一场电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公社放映队的巡回播放,是少男少女们最大的娱乐和追求。不论什么天气、多远,只要哪个村子里放电影,就成群结队地赶过去。一个春日的晚上我就随着姊姊那一群人到了一个叫姚家山甫的小村子看一场《红色娘子*》。那时我已经十多岁了,顽劣无比,在自己村子里打架斗殴、横行霸道惯了,也不管是到了人家地盘,为了争位置跟一个大男孩发生了争执。电影开始了,暂时安静下来;但电影一结束,那个大男孩就约了几个伙伴堵住了我。当我们打上一块的时候,突然一声晴天霹雳般的怒吼,石破天惊,把那几个孩子吓住了。是姊姊出现了,她双目怒睁,横眉竖眼,满脸红晕,大义凛然地插到我们中间。还在那几个男孩不知所措的时候,她拉起我的手,旋风一样地离开了电影场,消失在夜色里。我只听到耳旁呼呼的风声。我还没有见过姊姊如此动怒过,只得胆小心惊地随着她快步如飞,穿越了大片的玉米地,把村子抛在了后面。走到一道斜坡,姊姊停了下来,忽然蹲下去,大口地喘气,还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姊姊仰躺在松软的土地上,嘤嘤地哭了,把我搂在了怀里。我看到一弯新月正从东面升起来,淡淡的月光洒到了姊姊的脸上,雕塑一般,红里透着光,泪花像雨丝一样游动……
一个夏天的深夜,我正朦朦胧胧地睡着,被一阵奇异的声音惊醒。我摸摸父母,都不在身边。看看窗子,一轮圆月正挂在天上,天井里遍地是细碎的月光。这时,我听到了前邻娘娘一声长长的哭泣:“我的儿呀……”我一激灵,心就紧张起来,甚至开始颤抖。我跳下了土炕,往娘娘家跑。进门我看到了爸爸妈妈、伯伯娘娘一群人在天井里的房子前围坐。我猫过去,他们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出现。但我在他们的身后看到了姊姊,躺在一床细花的被子上,被子下面是一张席子。姊姊睡得好安静,月光均匀地洒在圆圆的脸上,高翘的鼻梁依然挺拔而美丽,嘴角似乎浅浅地笑着――就是姊姊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不再在月光里闪亮而动人了。我悄悄地绕过大人们爬过去,挨着姊姊坐下去,托起了曾经抱过我、搂过我,保护过我的软软的、纤纤的小手,我的两滴眼泪,秋雨一样不由自主地滴落到了姊姊的玉手上……我感到周边一片静寂,像一幕无声电影,大人们哑声地说话,由远而近的是月亮播撒的声音和楸树上呢喃的鸟语。我忽然看到一片楸树叶子飘了下来,墨绿、墨绿的,闪着光亮,静悄悄地掉在了沉睡的姊姊的身边。
姊姊过世很多年、很多年了!
但昨天晚上,突然做了一个梦,正是那个月亮天姊姊躺在碎花被子里的情景。醒来一想,我忽然犯了糊涂:那一夜大人们为什么不理我?姊姊是如何离开娘娘家消失的?还有那片墨绿墨绿、闪着光泽的楸树叶子,是如何那么巧落到了姊姊的身边?
是梦是幻?是真是假?我又踌躇起来。
姊姊楸树叶子一样的生命,却在墨绿、墨绿的生长季节里飘落、飘落……